湖州味道｜赵家弄焕新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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播音：王然、汇哲

全文4736字，阅读约20分钟

《湖州味道》特邀作者：朱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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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湖州市德清县乾元镇，有几条紧邻的里弄，交互错杂、狭窄相对，散落着一些老建筑，藏着一些颇讲究的厅堂名。抬眼屋檐下，大户人家的灯笼已变成了燕子窝，几只燕子翔集于古城的天空。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水城，县桥河为德清县署衙门外的天然护堑，与长桥河在不远处交汇，两岸人家尽枕河，虽看不到有船停靠于往昔河埠，但记忆却铺展延伸到今天的弄口。

赵家弄今年5月焕新，赫然出现在弄口瓷语艺术墙上的组合字，可视为乾元最亮眼的新门面。在历史长河中，城镇面貌随时代变迁而改变，但文化遗存作为一个地方内涵、品质、特色的重要标志总会留下烙印。

赵家弄新门面

顾名思义，赵家弄因赵姓始居而得名。查宋嘉泰《吴兴志》，德清县城已有赵家巷；阅清康熙《德清县志》，赵家巷在德清县治东南隅桂林坊内。可赵家弄最早的住户是谁，志中未详明。

在蔡家后裔、致力于家族史写作的尹小平的记忆里，其外公蔡友石的朋友赵昌颐，就住在赵家弄的墙门堂房子里，但不知是赵家哪一支。笔者在《君自故乡来》德清人物小志中介绍过赵昌颐，号养庵，曾收藏有“元四家”之一黄公望的书画作品，并以楷书《杜甫诗》参加过1963年德清县历代书画展。

在乾元，像这样以姓氏命名的里弄，着实不少，如胡家弄、谈家弄、丁家弄、戴家弄、戚家弄、潘家弄等等，都有典故，为后之居住者增添了几分新奇。

作为乾元历史街区的赵家弄，全长230米，蜚声京杭的就有榜眼第。所谓京，因北京国子监进士题名碑上有榜眼第主人徐天柱其名。杭，指杭州西溪两浙词人祠亦奉有徐天柱其名，杭州诂经精舍高材生中有徐天柱之子徐养原。

清代德清籍著名学者俞樾曾说“吾邑大家旧推四姓，曰徐曰胡曰谈曰蔡”，又说“状元榜眼吾乡有”。德清的徐、胡、谈、蔡四家在清代科举史上曾出三状元、二榜眼，德清县城中有状元厅、榜眼第、清芬堂，加之蔡家后来建的承厚堂、敦仁堂，徐家后修的宫保第、修吉堂、修道堂等，皆属胜迹。据闻，一百多年前，榜眼第所在赵家弄和丁家弄的弄口曾设有木门，入夜即闭，学子们就在家读书，琅琅之声传遍整个古城。而今，设在榜眼第的翰林书房，再度打开了这个开关。

榜眼第（翰林书房）

2014年，笔者第一次走进位于赵家弄的榜眼第，惊叹于其雕花大梁、象鼻状牛腿之精美，这该是什么样的好人家！读懂这座三开间一进深、带天井的榜眼第，需要大量的知识储备。随着乾元打造“书香小镇”，2018年，徐家宫保第被改建为乾元文史馆，徐家修吉堂被改建为乾元国学图书馆。同年，笔者被派驻修吉堂工作，自觉机缘所至，找回了修吉堂徐氏墙界碑，复制了修吉堂刻清宣统《德清徐氏宗谱》。终于，徐倬、徐元正、徐以升、徐开厚、徐天柱，这些名字一一从口碑和文献中找到了对应，渐次连接起一幅立体又动态的徐氏五世翰林画卷：家世恂勤好学，宇内荣之，邑人多以此为榜样，诵读孜孜，考论矻矻。

修吉堂徐氏墙界碑

清乾隆年间，徐天柱生有异禀，又得益于家学渊源，幼即能诗，中举后，从德清县城外新塘徐家墩迁居县城内赵家弄。为何选择安家桂林坊内的赵家弄？因桂林坊是有科举功名者聚集的地方，徐家是翰林之家，住在如赵家弄这般高级社区也是应该的。徐天柱，字擎士，号西湾，又号潜云，不仅为徐家扛大梁者，在祖父徐以升、父亲徐开厚相继离世后，一力主持门户，致身清要，为德清之顶流人物，在县儒学明伦堂悬有一块与孙在丰、胡会恩共享的“榜眼”匾。《四库全书》总阅官曹秀先有赠徐天柱联云：“前生慧业摩麟角；六世清声冠凤池。”

徐家虽累世簪缨，而家仅中产，徐天柱以赵家弄宅为基，为书房取名天藻楼，修起榜眼第门脸，又建两头通、带小广场的河埠，为徐家人迎客、送客之处，使榜眼第横跨了赵家弄，一头挨着象征地方文脉的县儒学，一头直通县桥河，连接起寄寓人生深邃与辽阔的大运河上的风帆。

德清县桥河（1923年摄）

徐天柱服官京师期间，以翰林院编修任上书房行走，两任会试、顺天乡试同考官，记名以御史用。开《四库全书》馆时进献徐氏一门先人徐倬、徐志莘、徐以升所著《蘋村类稿》《全唐诗录》《根味斋诗集》《南陔堂诗集》等家藏本四种，其中《南陔堂诗集》为徐天柱、徐天骥刻。仕途方兴未艾之际，徐天柱犹不忘故乡的书房，不久称疾归里，以著述为事，于《易经》《尚书》《周礼》《左传》博综训诂，精意采获，积三十余卷，旁及历代史书、金石、河渠、算数之学，考镜得失，各有论著，合诗文集又三十余卷，书法学李北海自成一家。2020年，中国古代书画秋季拍卖会上曾现徐天柱临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《画禅室笔记》册页。朱彊村编《国朝湖州词录》录有徐天柱填《临江仙》《巫山一段云》词牌，托意温厚，工于比兴。

《德清徐氏宗谱》中关于徐天柱的介绍

难得的是，徐天柱继室程氏勤俭持家，教子孙成名，力摒奢华之习，作诗赋制艺虽名宿不及，偶抚琴自娱，著有《波罗蜜室琴谱》。徐养原，字新田，又字饴庵，少随父亲徐天柱宦游京师，从师于当时名流，后入杭州诂经精舍，受著名学者阮元之聘，校勘《十三经注疏》，分任《尚书》《仪礼》《论语鲁读考》等集。俞樾在《春在堂杂文》续编中赞誉其“卓然成一家言”。徐养原曾对人言：“古之儒者必修六艺，邮之书数，居之礼乐，皆以养性也。”也可理解为《论语》“里仁为美”的一个注脚。受母亲程氏影响，徐养原研究音律而成《琴学原始》，又著《律吕臆说》专论雅俗。梁启超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》推崇徐养原：“清儒最能明乐学条贯者，前有凌次仲，后有陈兰甫，而介其间者有徐新田养原。”此外，徐养原还参与纂修了清嘉庆《德清县续志》，写过《饮食考》等书。

徐养原铭端砚

1947年，西泠印社40周年印人书画展览会上，夏承焘得以晤面西泠印社社员徐芷青，徐为吴昌硕私淑弟子，夏承焘在日记中记载，“徐君，德清人，徐养原后人，收藏甚多，徐君李复堂（扬州八怪之一）花卉册页极动人”。黄宾虹晚年有一颗常用印“虹叟诗书画印”即为徐芷青刻。这样的文化世家“吾湖三百年来，几无其匹”。

徐芷青刻虹叟诗书画印

如果说，榜眼第是三百年前生活和文化的印记，彰显着时代的气韵和斯文，不妨也可说，榜眼第是主人个人志趣的承载。这就解释了上书房虽令无数人神往，但对于徐天柱，最为神往之处，还是自己的书房，祖上留下的书籍、印章、金石乃至字号、斋名，都是宝藏。

赵家弄同样知名于沪上。2020年我选注的小书《跳上诗船到德清》出版，在上海武康大楼大隐书局举办新书首发式，徐宗楷的女儿、老清华大学毕业生徐庆之专程前来，席间谈到其家在德清赵家弄有一宅，为其曾祖父时建造，后扩成三开间二层楼房，有自家河埠。其祖父徐步蟾、父亲徐宗楷均出生于此。其父亲遗嘱中曾希望她和弟妹们要尽可能保留赵家弄的祖居，可见对此感念之深，可能也是想为德清保留一幢古民居作为纪念。近年来，徐庆之一直在回忆老屋的建筑结构，虽在德清居住时间不长，但由于曾无数次回故乡，对老屋印象深刻。

徐宗楷，字铁铭，自幼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附属小学、中学，上海群治大学教育系肄业，浙江省民众教育实验学校社会教育行政专修科毕业，曾任德清县民众教育馆馆长。经从乾元丁家弄走出的大导演沈西苓介绍，到上海应聘《大晚报》记者，改名怀沙，在抗战烽火中成长为上海近代著名报人，参与发起成立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协会，是左联剧联影评小组核心成员之一。殊不知，徐宗楷也是赵家弄原住户。

徐宗楷像

老家的里弄，也是为返乡游子遮蔽风雨的港湾。太平洋战争爆发后，徐宗楷迫于当时形势，带着家眷回到乾元赵家弄。徐宗楷自认是个报人，从未办过学校，顾虑之际，时任省督学的同学凌以安来德清，劝其为家乡培养一批合格的师资，较有实际意义。1944年4月，徐宗楷任德清县立简易师范学校校长（即德清一中首任校长），选校址于县城西郊的方山梅坞寺，率众以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精神，在短短两个月，创办了德清县历史上第一所中等学校，聘请蔡家状元厅后人蔡剑飞等七八位教师，向城区及乡镇招收新生班、插班生班等学生近百名。这年暑假，一个叫朱郭的少年以同等学力报考德清简师，结果考卷上的作文令校长徐宗楷大为赏识，榜上有名。朱郭后深情撰文《小小自述》回忆，当年，在赵家弄有一个拎水桶的十六七岁陌生女孩拦住问他的姓名，当他自称是朱郭后，女孩连连说知道知道，看到他是简师第二批新生榜上第一名。在偏僻山坞里办学，师生生活自然是很艰苦，但同学们围灯夜读，孜孜不倦，苦中也有乐。浙西《民族日报》记者张白怀曾到方山访问，见状在通讯里写道：“烽火连天中，德清山谷里弦歌不绝。”某种程度上，徐宗楷弘徐家之家学，兴一县之学，实为非凡之举，意义深远。

徐宗楷一家在上海合影（1957年摄）

2021年，《德清文学百年卷》征编出版，收录了徐宗楷的一篇影评《

<祖国>观后记》，文中写道，“剧的空气是应该悲壮的、愤激的，而情调，却必须是狂热的，非常罗曼蒂克的”，“中国的戏剧运动，必须这样做，才有光荣的未来，才能得到广大群众的拥护”。当徐庆之在上海收到样书后，坦言父亲的作品、照片、资料存世很少，过去忙于工作，没有意识到要寻找保留一些东西，到老年才悔之莫及。徐庆之曾撰文《我的德清的故居》，并绘制了一图：“祖居的北面，是三开间的‘披屋’，这三间屋子建在大块石头砌成的河埠上。河埠很高，约有3米多，可以适应山区河水的很大涨落。河埠的石阶有披屋挡雨，可以方便抬物上下，一般水位情况，即使雨天也可以在河边淘米洗菜。左面第一间披屋，是厨房，放有大水缸，我祖父每天很早起床，这时河水清洁，可以用水桶从窗口吊水装满水缸，供全家食用。厨房内宽畅，有大灶，后半间是‘柴房’，家里用的柴，都是农民或小贩用船运到家的；中间一间披屋，相当于餐厅和起居室，从这里可以上下河埠，河埠的长度有4-5米，不太陡，上下方便。朝南还有一个木结构的阳台，可以晾衣服。披屋靠右的一间，是书房……祖居南面是三开间的两层楼房，底层三间打通，为一大厅。楼上有三大间，南北都有窗，前后各有间隔，作卧室、储物室等。”

徐庆之绘德清赵家弄祖居

从历代《德清县志》记载看，乾元在宋代已有七坊八巷，到明代变为十六坊八巷，巷名不变，到清代增至十六坊九巷，多了一条徐家巷，再到近代发展为九街三十二弄。赵家弄可谓乾元最古老的巷弄之一。

从乾元的巷弄，联想到上海开埠以来出现的里弄这种建筑名称。里弄，其实是一个中西合璧的复合词，既有中国传统建筑的文化因子，也带有一点西洋味。里是居住、居所的意思，弄则是英文lane的音译，是小路的意思。里弄，初指城市小路两旁的民居，譬如乾元的丁家弄、赵家弄两旁都是浅阁平房，唯赵家弄有榜眼第等几家深阁楼房。对于许多老乾元人而言，这座祖祖辈辈生活的古城，真正迷人之处不在深阁楼房，更在浅阁平房。即便居室再小，最普通的市民也能靠辛劳过上体面雅致和多种多样的生活，不动声色又坚韧不拔地维系着古城文化的根系和命脉。忆童年朝夕相处，记往日邻里情深，赵家弄老邻居们于近年组织起重返老弄的聚会，在自家的门堂口留影，在弄口拉起横幅合影，令过往的路人为之欣羡，也让更多的人走进老弄，沉淀情感，馥郁生命。

赵家弄的改造者、打造者们想必也悟到了，老弄新生，需要呈现异常独特的物质空间，释放纯粹的心灵天地。漫步赵家弄，可宿可食可晤可娱，匠新系列各类热门打卡门店陆续敞开，集纳非遗、文创、民宿、餐饮、书店等功能，贯穿其中的是妙思巧运、与古为新、彼此滋养，既满足了到访者极大极高的游赏需求，同时优化了“酒香也怕巷子深”的营商环境。无怪不期而遇的人们摩肩接踵，纷至沓来，觉得赵家弄有名堂。

匠新有晤店招

不到300米的赵家弄，在乾元古城复兴的经纬里，点亮了历史文化的灯火，一场大秀正在上演，这里有一派新气象。

匠新酒店·乾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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制图：沈竹青

编辑：马羚、金臻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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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者：张璐

编辑：小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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